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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却说刘静正举铲挥勺的当儿,忽然抬头看见筱烟站在那边墙角,细细呵护着那几枝散竹,或说或笑,着一件貂裘红皮大毡,雪印烟绕,竟勾起他对旧人的思念,一股隐隐之痛作起,又伴有深深的感动,眼眶里不觉已经转泪成圆了。

    已而饭后,他去自己卧室里取出一副崭新透绿墨黑的茶具,端到书房几上,又拎来一个冒着火苗的风炉,一手拿着一个老旧黑斑白底的釜锅,到了放好地方,坐在一边,将釜锅放了上去,左右看了看,竹筷、盐碗、葫芦瓢、一袋无名茶叶都妥帖在那,于是添炭加柴,笑靥春生。

    忽想起少了什么,打开釜盖一看,里面少了好水,忙吆喝竹溪说:“快拿这瓢把外头那竹上的雪都接下来,记得,不要用手,小心弄脏了。”

    竹溪忙应声过去接雪,不一会儿,急匆匆地回来,伸着黄瓢问说够不够,只见满打接了半瓢,刘静拍头一叹,说:“忘了这事了。”

    接过手来往釜里一倒,刘静又起身,往外头走去,等他回来,釜里的雪也烧得精干了,不过,他手里倒是拿着长长一壶的雪。

    缓缓倒入釜中,刘静又再坐下,添木炭,加硬柴,筱烟竹溪二人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瞧着,只见水面冒出一星儿水泡时,刘静挖了一勺盐巴进去,用竹筷散去面上水沫,再一会儿,气泡又出现,如同涌泉连珠,刘静又从里面舀了一小瓢水出来放在一边,加入那无名无状的茶叶,一手来回搅动,略略已有清香此起彼伏了,再到气泡腾波鼓浪的时候,又将那小瓢水倒入,一时沸腾即止,浓淳厚香伴着氲氲烟气不时吸鼻冲嘴,让人总想速取一品。

    刘静执起那釜,倒了青绿幽幽三杯,茶面尖细小芽漂浮,通杯澄碧,香气回甘,竹溪笑了笑,忙就要喝,却听刘静缓缓说道:“这茶叫兰雪日铸,我这几天忙头忘尾,倒有几天没喝茶了,今儿这雪却提醒了我许多事,第一却要让你们也尝尝着素有江南第一茶美誉的好茶,要知道,有这叶,没这煎,有这煎,却也少这叶,古往今来,都是美中不足啊!却今你们倒是有福享着了。”

    筱烟二人相视一笑,秉着茶杯都喝了一杯,杯体恰好,一杯入肚,不浮不躁不多不少不缺不滥,却将滋味品茗到极,只觉天真清冽,冲散五气,好似打通二脉。

    筱烟满面赛桃若杏,笑着放下茶杯,正欲说话,却听竹溪笑说:“这茶一味冰沉,一味清爽,一味淡涩,一口却把这三味都尝到了,可真是一绝!我这些天在她们家里喝了些茶,也有些感悟,倒从没喝过这样的,真是一绝!”

    刘静听他爽气盈笑,抚须油然笑了。筱烟也笑说:“我见书上提到过日铸茶,不知道是不是被陆羽称为珍贵仙茗的会稽山茶?”

    刘静眼里顿生喜悦赞赏之色,点了点头,笑说:“你倒是通晓不少事,说来茶的年岁已有千年,但就这日铸茶叶来说,虽没有那么久,却有百年历史了,相传在会稽山山麓,有一日铸岭,岭上竹翠松苍,泉溪潺潺,土壤沃美,因此多产茶树,这茶也得名在这,古人寻茶找路,到了那儿,见这些茶树,取回自泡,发现茶毛如兰似雪,乌绿油亮,所以又叫兰雪,这茶别具风韵,自宋代就是贡茶,有些达官贵人还非兰雪不饮,更有各种绮文好句来称颂它,可到如今,却已没有了这些,大家只以喝茶而喝茶,鲜少有人注重品味,所以,这些煎茶的法门也已失传,只有文人骚客的诗词还得以流传。”

    说完不免长叹一声,接着又说:“我见今天是初雪,雪况浓厚,各处梅竹之上的雪也取来方便,所以也想尝尝,只是少了些,也应该收下一坛,埋下,以后想起拿出来喝,才是最好的。”

    两人闻听又是上了一课,竹溪暗忖帮筱烟收上一壶,日后也好讨她欢心,却少这茶叶和手艺,于是略略有些求艺求茶的心思写在眼里。

    筱烟又笑说:“我忽然想起欧阳修也有一句‘两浙之茶,日铸第一’的话,那时还不懂日铸是什么,原来竟是茶名。”

    刘静笑着又再坐下,给他俩酽酽沏了一杯,他俩道谢,再饮了一杯。

    刘静看着他俩满脸的满足,心里略感欣慰,忽这时,那屋又传来急促的咳嗽声音,又伴着他母亲呼喊他的几句不清不楚的话,他连忙起身,裹着一阵风奔了过去。

    之后见他眼有余泪地回来,换了一釜,煮了一斗清酒并一两苏合香丸,出锅急急盛出,端了过去,渐渐老人咳嗽缓和,刘静又坐了许久才出来。

    筱烟和竹溪两人也不敢问些什么,怕触动他的伤感,只自己沏茶慢喝,掌书自学,一时风吹雪起,天气回霾,他们再没沟通,各有心事地看书、批字、品茗。

    直到天昏日暗,老奶奶骑车过来接人,刘静才送他们出门,又送了他俩一人两小坛柏叶酒,是前年存在地窖,年节里好拿来喝的,集上那种掺酒自比不得,权当心意,见老奶奶也在,又回身取了三小坛给她,老奶奶怕事不敢收,推推却却只收了一坛,还唏嘘嗐笑了好久。

    刘静站在门口轻摇手掌笑着送走他们,直至他们坐在三轮车里转弯不见,才回身掩门造饭。

    筱烟把这些都看在眼里,不觉又已生出一股忧愁,是替刘静的难过,他的心境,怕是极苦极孤的,只这一天的见遇,也足知了。

    于是徐徐叹了口气。

    老奶奶听见,回手给了竹溪一下,说:“你又惹她了?怎么老不学好?”

    竹溪塞口难言,去看筱烟。

    筱烟笑说:“不关他的事,我觉得这天太冷了,街边竟然还有乞丐。”

    老奶奶笑了出来,说:“那些人也是自己作的,好吃懒做,又没个算计,最终吃干了家底,更没人帮他们,可不就当街要饭。”

    筱烟又叹了口气,仿佛在说并不全是这样。

    竹溪朝那乞丐看了一眼,只见头顶一块烂疤,倒觉得哪里见过似的,张口略略说道:“也有苦命的人,一辈子都穷,父母也早死,手艺更不用说,除了要饭又能干嘛?”

    老奶奶顺着这句就说:“所以说你把心思放到正事上,别一天到晚老想着姑娘家的,男孩子,终归是有本事强,人才喜欢。”

    竹溪心里也不怵,笑说:“我知道,每天都勤奋着呢!要不,你考考我?”

    老奶奶哈哈笑了,秋容竟现春态,说:“你倒是会塞我的嘴!我也不说了,你好好的就行。”

    筱烟忍不住坐在那儿笑了,说:“我来考考你,今儿都看了什么书?”

    竹溪一一说给她听,她又问:“诸葛亮一生鞠躬尽瘁,有一表闻名天下,你背来听听。”